看纪录片 学讲故事
一、什么是纪录片？
什么是纪录片？
纪录片不是电影，至少不是《星球大战》那样的电影。
或者说，纪录片是一种严肃的电影，一种给人以教育的电影。
纪录片也不是新闻，它反映生活，但并不等同于真实的生活。
纪录片跟新闻的区别在于纪录片讲故事。
有一本关于纪录片的书叫《纪录片也要讲故事》，这个翻译有问题，明明是：纪录片必须要讲故事。
学书法要先临帖，要学习纪录片也要先找大师的作品学习。
《西班牙大地》（The Spanish Earth）就是纪录片界的《兰亭序》。
二、详解《西班牙大地》
《西班牙大地》是由海明威编剧（撰稿）、伊文思导演的一部纪录片。
西班牙内战爆发以后，海明威受美国新闻媒体的委托，作为战地记者，前往马德里进行采访报道。同时还接了一项任务，就是拍摄一部反映西班牙内战的纪录片，他的合作者是纪录片导演伊文思。
当海明威提交了第一稿之后，被伊文思改得面目全非。
海明威非常恼怒，说：“你这个婊子养的荷兰佬，竟敢改我的稿子？”伊文思并不生气，让海明威自己对着影片听自己的解说词。发现50分钟的片子，解说词就说了55分钟，海明威一下子服了。
最终他听了伊文思的两条建议（这也是一切纪录片解说词写作的津梁）：
- 不要去写你看到的东西。
- 不要重复银幕上的画面。而要写点相关的事来加强这些画面
《西班牙大地》一共有分六个部分，让我们来一起学习一遍。
海明威《西班牙大地》解说词（根据实际片调整）
第一本
这片西班牙大地于燥、坚硬，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的人们的脸 因为日晒而干燥、坚硬。 这片没有价值的土地有了水就能生产出许多东西。
五十年来，我们一直要求灌溉，但是人家不让我们灌溉。
现在我们要把水引来，为保卫马德里而生产粮食。
富恩特杜纳村（注： 该村位于马德里东40英里处，以葡萄种植、酿酒为主。1937年初，伊文斯 在那里开始拍摄农民的生活。 ）有1500人在那里生活，为了大家的利益耕种这片土地。
这是上好的面包，上面有工会的标签。但它们只够这村里 的人吃。灌溉了该村的荒地就能生产十倍的粮食，还有土豆、葡萄酒和球葱，可以供应马德里。
这个村子在塔霍河和那条公路干线的边上，这条公路是巴伦西亚和马德里之间的生命线。叛军想打赢这场战争，就必须切断这条公路。
人们规划灌溉这片干燥的田地。 人们去勾划出条条水渠的位置
我们没有看过海明威的第一稿，想必肯定啰嗦不堪。但是在实际拍摄的这一稿中，海明威让影像去说话，只做必要的解说。
为了拍摄这部片子，海明威跟导演、摄影师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还差点被子弹扫到。这与其说是一部纪录片，不如说是海明威硬汉精神的影像化表达。
第二本
这是正在投入战斗的人们的真实面貌。这面貌与你将见到 的任何面貌都有点儿不同。
面临死亡的人在摄影机面前不可能作假。
富恩特杜纳的村民们听到了这个声音，说：“我们的大炮。”
前线呈弧形往北通往马德里。
这些是现在已空无一人的房子的门。这些在轰炸中幸免于 难的人把这些门搬去加固新挖的战壕。
当你为保卫国家而战斗的时候，战争，就像现在这样，几乎 成了正常的生活。你吃饭，喝水，睡觉，读报。
人民军队的扩音器音程达两公里。
这些人在三个月前开赴前线的时候，其中许多人是头一次 拿起步枪。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怎样重新装子弹。现在人们正在 指导新兵怎样把步枪拆卸后重新装好。
这是敌人占领大学城之后，在马德里战线本身插入的突出 部分。他们遭到多次反击之后，仍然盘踞着贝拉斯克斯宫，就是 左边那座有两座尖塔的王宫，他们还占领着这已经被炸成废墟 的诊疗医院。
这个留着胡子的人是马丁内斯·德·阿拉贡指挥官。内战前，他是一位律师。他是一位勇敢、高明的指挥官，在进攻“田园 之家”时阵亡，就在我们拍摄这战斗场面的那一天。
叛军企图解救那诊疗医院。
朱利安是个来自那个村子的孩子，他给家里写信。“爸爸， 我三天后回来。告诉一声妈妈。”
这里要介绍一下西班牙内战。
西班牙内战（1936年7月17日－1939年4月1日）是在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发生的一场内战，由西班牙共和军和人民阵线对抗以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为核心的西班牙国民军和西班牙长枪党等右翼团体；人民阵线得到苏联与墨西哥的援助，而佛朗哥的国民军则有纳粹德国、意大利王国及葡萄牙的支持，因为西班牙意识形态冲突和共产主义与反共产主义势力的代理战争，使西班牙内战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
西班牙内战爆发的主要原因是当时西班牙种种的社会矛盾，左右翼分子互相攻击、政府改革的失败、旧势力军人与宗教人士的不满，长期下来使得对立走向武装斗争，最后在右翼军人的策划下引发了内战。另外，这场战争首次出现飞机对坦克的轰炸和第一次对不设防城市的大规模轰炸，国际间对此战争也十分注目，小说家欧内斯特·海明威、英国记者乔治·奥威尔、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等人均对西班牙内战做了详细的报导和研究。西班牙内战也以交战双方虐杀战俘闻名，士兵外的平民也常因为宗教信仰之不同而互相杀害。1939年4月，西班牙国民军获得胜利，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灭亡，由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施行独裁统治，进入佛朗哥长达40年的统治，直到1975年独裁者去世。
《西班牙大地》第二本介绍了战争发生时，共和军一方的情况。
没有人喜欢战争，但是不打仗就要被奴役，被消灭。事实也正是这样。
切·格瓦拉有一句名言：革命，如果真的是革命，那么结局无非只有两种–要么胜利，要么牺牲。
当海明威、奥威尔支持的共和军失败之后，就开启了长达40年的佛朗哥时期独裁统治。佛朗哥对所有在内战中的站在共和派一线的左翼团体与组织展开强力镇压与报复。大量共和军人物被监禁，至少有3万人被处死，许多人被迫进行劳动。约有5万共和派难民逃往法国，被拘留于集中营。有12,000名难民被置于恶劣的环境中，还有17,000名难民被关押在哥尔斯集中营，之后大部分人被移送至西班牙接受政治审判；维希法国成立后，将其他难民交给纳粹德国，最后约有5000人死于德国的集中营。
佛朗哥于战后取消所有政党，立长枪党为西班牙唯一合法政党，也取消所有民主议会制度，将自己定为国家元首，1947年再签署《国家元首关于国家元首职位继承法》，拥有指定其继承人的权力。
是不是似曾相识？
马克吐温说，历史并不重复，但它押韵。
了解这个背景，我们再来看《西班牙大地》，就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浴血奋战。
因为你失败了，你就成为降虏，而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第三本
部队被集合起来。这个连队集合起来选举出席大会的代表，为了庆祝所有的民兵团队联合起来组成人民军诸新的旅队。
这是西班牙共和政府军捏紧的拳头。
恩里克·利斯特，一位来自加利西亚地区的石匠。打了六个月的仗之后，他从一名普通士兵晋升为一个师的指挥官。他是 共和政府军最卓越的年轻军人之一。
在一次庆祝所有的民兵团队联合起来的大会上。
恩里克·利斯特：（西班牙语）
他们把自己组成一支统一的国民军，这些旅队就像我们那光荣的第五旅，恰恰是因为他们在马德里保卫战中如此出色地履行了一个旅队的首要职责。因为，现在，同志们，我们要采取攻势的时刻来到了。
卡洛斯。第五团头一批指挥官中之一。他谈到人民的军 队。他们怎样为西班牙的民主而战斗，为他们自己选举出来的政府而战斗。我们一起战斗，就将赢得一个新的、强大的西班牙。
卡洛斯：（西班牙语）
要坚决顶住！不许他们通过！他们没有通过！他们也不会 通过！这样，西班牙才会有一支不可战胜的、强大的军队，这样， 在过去的废墟上，在西班牙最优秀的儿子们的鲜血灌溉下，我们将创建一个民主、自由和和平的国家，一个幸福、进步的西班牙！ 同志们！第五团不再存在了——我们的首都万岁！那不可征服 的马德里万岁！人民的军队万岁！胜利的军队万岁！前进！为 了一个强大、幸福的西班牙！为了胜利！向大家致敬！
何塞迪亚斯。他往常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后来成为西班的国会议员。
何塞·迪亚斯：（西班牙语）
我们的国民军将具有广泛的基础，由人民组成，是民主的。由各反法西斯政党的成员组成，它将富有凝聚力，团结一致，这 是获得胜利的基础。我们唯一要争取的是如何发扬英雄主义，发扬一种牺牲和勇敢的精神！
古斯塔夫·瑞格勒。一位优秀的德国作家，他来到西班牙为他的理想而战。他在六月受了重伤。瑞格勒赞扬人民军队的团 结。保卫马德里的战斗将永远使人们铭记他们的忠诚和勇气。
古斯塔夫·瑞格勒：（德语）
…. …向我们第五团的战友们致意。我们向你们致意，并且 表示感谢。我们忘不了你们在保卫马德里的战斗中表现出来的 纪律性。我们忘不了你们英勇的战斗和阵亡的战士。尤其是在 今天，我们感谢你们的好主意，组成人民军队。
西班牙今天最著名的妇女正在发言。人家称她为“热情之花”（注：即伊芭露丽，当时是共产党人，后担任西班牙共产党书记。“热情之花”是她的笔名。 ）她不是罗曼蒂克的美人，也不是卡门（注：法国作家梅里美(1803—1870)同名小说(1845)中的女主人公，为一个放任、自由、个性强烈的吉卜赛人。 ）她是阿斯图里亚斯（注：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区，濒比斯开湾。 ）一个贫穷的矿工的妻子。但是新西班牙妇女的性格 在她的声音里全都表达了出来。她在谈西班牙这个新的国家。 这是个新的国家，富有纪律性和勇气。这个新国家是由它的战 士们的纪律性和它的妇女们持久不怠的勇气所铸成的。
热情之花：（西班牙语）
第五团这颗种子，怀着纪律性、组织性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将在伟大的人民军队中间发育成长。在我们这支现在团结勿 起来的军队里，包括我们共和国各种各样的力量，从民兵在片 中的英勇的表现，到姑娘们在前线发出的充满感情的声音。
接着我们从前线的一只扩音器里听到这个声音。
乔奈依伐：（西班牙语）
“十二旗师”的同志们，乔·奈依伐向你们说话了。你们i 我吗？我处身在人民军队的弟兄们之中，在那里我受到了： 好的待遇。这种待遇也正在这前线等待着我。
在那幢给击毁的大楼的地窖里住着敌人。他们是摩尔人和民防队。他们是写勇敢的部队，要不然他们处于无望的境地里就不可能坚持下来。但是他们是反对武装起来的人民的职业军人。他们企图把军方的意志强加在人民的意志上，因此人民恨他们，因为如果没有他们的顽固坚持，没有意大利和德国的经常性援助，西班牙的这次叛乱从一开始起不到六个星期就会结束。
从大学城传来一声西班牙语的开炮指令：
往右两米……放！
阿尔巴公爵的府邸被叛军炸毁。那些西班牙的珍贵艺术品被政府方面的民兵细心地抢救出来。
这一营士兵获得休假，朱利安在这支部队里，他有三天假 期，可以回村里探亲。
朱利安给他父亲的信：（西班牙语）
亲爱的爸爸：
没有接到过你的回信，我且提笔给你写这几行字。
我们正利用这平静无事几天，回村里度假。我大约十点钟到。告诉一声妈妈。
希望收到本信时你身体非常健康。 请接受你亲爱的儿子的拥抱。
是作为自由人战死，还是成为降虏，被杀戮、侮辱、关进集中营，或者像人肉干电池一样苟活？马德里人给出了他们的回答。
第四本
马德里凭它的地理位置，是个天然的要塞，而人民每天加强保卫，使它越来越竖不可摧。
你整天排队购买晚餐的食品。有时候你还没到店门口， 食品已经卖光了。有时候一颗炮弹掉在队伍附近，而人们在家里等啊等啊，结果没人带回来任何供晚餐的食品。
敌人攻不进这座城市，就企图毁掉它。
这个人同战争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个簿记员，正在早晨八 点钟一路上办公室去。可现在他们把这个簿记员抬走了，但不是去他的办公室，也不是把他送回家去。
政府要求所有的平民百姓撤出马德里。
可是我们去哪儿呢？什么地方我们可以住下呢？我们做什么工作来维持生活呢？
我不走。我太老了。 但是我们必须让孩子们不要上街，除非需要他们去排队。
因为炮击的缘故，招募新兵的工作加速了。每一次平白无故的杀人使人民愤怒。各行各业的男人报名参加共和军。
同时，在巴伦西亚，总统—-
同时总统在国会讲话了：
曼努埃尔·阿萨尼亚总统（注：Manuel Azafia, 1880–1940), 1936年人民阵线在大选 中获胜后任联合政府总理，5月当选为总统，至1939年，失败后避居法国。）（西班牙语）
他们不把人民大众放在眼里，向我们发起进攻。他们无视西班牙群众反对专制制度的长期斗争。他们没有料到人民群众 会反对法西斯主义，同样也没有料到群众对首都的支待。此时此刻，哪怕在最小的村庄……
富恩特杜纳村村长：（西班牙语）
为了进一步保卫马德里，我们必须及时完成这项任务。我 们已经有了机械设备，那是我们用去年剩余的钱买来的，当然， 我们还有愿意干活的意向。我们现在只需要水泥了，那是马上 就会运到这里来的。
朱利安搭上一辆空的卡车，到家的时间比他预期的早。
当朱利安奔向战场的时候，人们听到他大声喊叫：爸爸！
我非常佩服海明威写的一个簿记员被炸死的这一段文字。
这个人同战争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个簿记员，正在早晨八 点钟一路上办公室去。可现在他们把这个簿记员抬走了，但不是去他的办公室，也不是把他送回家去。
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死，像是为尊者讳，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者背后的残忍。
大家注意到这里反复提到一个叫朱利安的小战士。
这在非虚构的叙事技巧上，叫做“驴子效应”。
《巨塔杀机》的作者劳伦斯·赖特在谈非虚构写作时，说一定得找到一个“驴子”似的人物：这个人物可以驮着你要说的话往前走，同时他本身也跟驴子一样是个有点张扬的角色。
有时候我们不知道如何讲一个故事，就找到一头“驴子”，让它带领我们往前走。
“驴子”并不是故事的主角，但它是一个好向导。
在后面我们介绍的纪录片《阿尔法围棋》中，二段棋手樊麾也是发挥了“驴子效应”。
第五本
村里的男孩们从地里回家后，朱利安教他们操练。
在马德里，一支未来的突击队正在操练，他们包括斗牛士、 足球队员和别的运动员。
他们说再见，这一古老的道别在任何语言里听起来都是一 样的。她说她会等他的。他说他会回来的。他知道她会等他。 在这样的炮击中，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没人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照顾好小孩子，他说。我会的一—她说，但明知道无法照顾好。 他们双方都知道，人家把你用车送出去，那是去打仗。
死神每天早晨光临市里这些人的头上，那是叛军从两英里 外的山间送来的。
死亡的气味是从烈性炸药的刺鼻的浓烟和被炸毁的花岗石 建筑中发出的。
他们为什么留着不走？－他们不走是因为这是他们的城 市，这些屋子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工作就在这里，这是他们的战 斗一为了争取活得像人而战斗。
男孩子们寻找炮弹的碎片，就像他们从前收集冰雹粒一样。
于是下一颗炮弹打中了他们。德国炮兵部队今天巳增加它各个炮队的发射量。
从前，死神降临到老人和病人的头上，但是今天死神降临这 整个村庄。在高空中披着闪闪发亮的银装，死神降临到所有无 处可逃、无处可藏的人的头上。
三架容克式飞机（注：这是德国生产的在当时很先进的轰炸机）干下了这事。
政府军的驱逐机打下了其中的一架容克式飞机。
我也不懂德文。（注：这时影片的画面是德国的印有德文字样”clrucken印刷—的降落伞。）
这些死人是另一个国家的人。他们签约去埃塞俄比亚工 作，俘虏们说。我们听不到死人自己说的话，但是我们读到的信 都写得叫人伤心。在布里韦加这次战役中，意大利死的、伤的、 失踪的人比在埃塞俄比亚战争中所有牺牲的人还要多。
为什么要抗争，为什么要战斗？这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信奉者永远不懂的。
我喜欢第五本里告别的段落，以及关于死神的描述。
从前，死神降临到老人和病人的头上，但是今天死神降临这 整个村庄。
这样的句子，我们可以直接拿来主义。
从前，死神降临到老人和病人的头上，但是今天死神降临在孩子们身上……
第六本
叛军又一次袭击马德里至巴伦西亚的公路。他们越过哈拉 马河，企图占领阿尔甘达桥。
部队从北方急速调来，准备反攻。 村子里大家努力把水引来。
他们到达巴伦西亚公路。
步兵在出击，要用摄影机拍下得看运气有多好。这是缓慢 的、负载沉重的、毫不引人入胜的向前推进的行动。战士们分成 一个个梯队，每队六人。他们处在极端的孤寂之中，在进行所谓 的接触行动。在那种情况中，每个人知道只有他自己和其他五 个人，而他的前面是一大片神秘世界。
这场战争的一切其他的准备就是为了这个时刻，由六个人 穿越一片土地，向前走进死亡，而他们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正证明了这块土地是我们的。
六个人成了五个。接着四个减到 三个，但是这三个人坚持了下来，挖了战壕，守住了这阵地。和 他们一起的其他小队，有的剩下四个人、三个人，有的剩下两个， 他们出发时都是六个人。这座桥是我们的了。
公路保住了。
水来了，可以生产更多的粮食。可以用公路来运粮食。
这些从来没有打过仗的人，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只需要 工作和食物的人，继续战斗下去。
（完）
大家注意到，这个纪录片在同时讲两个故事，一条线是战斗，一条线是灌溉。
海明威不负重托，写出了一部惊人的纪录片解说词。
这部作品，跟他的小说、散文、诗歌一样，将流传下去。
而作为战地记者的海明威写的战地报道，却都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
关于西班牙内战，流传世间的就是卡帕的摄影、海明威的纪录片、奥威尔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
朱利安的血没有白流，那个马德里的簿记员，也没有枉死。
他们都被记入了历史。
而记录他们的是谁呢？是纪录片的制造者们。
如果说在鲁迅的时代，杂文是匕首投枪，那么在我们的时代，纪录片就是加农炮、反坦克导弹啊。
这就是为什么要向纪录片学习的原因。
三、导师赫尔佐格
在编剧故事营第三夜，我们一起欣赏了纪录片大师赫尔佐格的作品。
人如何使用自己的一生？答案虽然千变万化，但应该没有人反对，这样一个结论：活出意义来。
沃纳·赫尔佐格就是一个活出了意义的人。
如果曹雪芹也拍电影，他的作品应该是赫尔佐格的风格。
如果肖斯塔科维奇也拍纪录片，他的作品应该是赫尔佐格的模样。
如果日瓦戈医生确有其人，那么赫尔佐格应该能够在冰天雪地里跟他对饮一瓶伏特加。
伟大的心灵都是相通的。而正是由于这些伟大心灵的存在，让我们或低微或琐细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可能性。
在人生跳动的复杂性和闪耀的可能性之中，我们遇到了目光如炬的赫尔佐格。
人在这一生，至少应当有一次，把一艘船拖过一座高山。
有一年，赫尔佐格来到埃及的卡纳克，突然发现周围竖立着巨大的石碑。这些都是史前石碑，高近十米，重达几百吨，呈两条平行线排列，翻山越岭绵延数英里。导游小册子上说，这是外星人运来的。赫尔佐格说，我不信。
他决定不走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后，再走。于是，他研究了滑轮，最后找到了答案，这些石头是原始人，利用绳子、滑轮和轮盘，从遥远的地方拖过来的。这个经验深深植入他心中，但还没有变成电影。
有一年，他决定回秘鲁但热带雨林去拍片。听到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说19世纪的时候，有个爱尔兰的橡胶大亨，曾经把一艘蒸汽机轮船，从山上运了过去，运到另一个水系。他立即兴奋起来，把这个跟搬运巨石的技术结合起来，创作了《陆上行舟》。
尽管当时的技术可以在摄影棚里完成这一切，把一艘船的模型拉过假山，但是赫尔佐格不准备这样做，他要拉一艘真船，过一座真山。
这部电影拍得九死一生。
里面的男主角金斯基是一个特别难缠的人。
你知道金斯基多么难搞吗？
拍摄《陆上行舟》时，赫尔佐格早晨醒来，有人告诉他，我们掉了一架飞机。然后看到金斯基，在大骂咖啡端上来时凉的，骂了两个小时。
金斯基威胁说要退出拍摄。赫尔佐格把他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说：“我的来复枪里有九颗子弹，如果你退出，8颗属于你，1颗属于我自己。”
印第安部落的酋长来找赫尔佐格，很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帮你用毒箭射死这狗娘养的。
但是，赫尔佐格就能把一个人渣的调教成最好的演员，主人公这个德性除了他之外，没人能演得出来，真是舍我其谁也。
一个剧作家夸金斯基优秀和特别，金斯基往他脸上扔了两个土豆，咆哮道：我不是优秀不是特别，我是不朽的。赫尔佐格对这一幕铭记于心，因此为他拍了五部电影。原来这才是他们合作的原因。
虽然《陆上行舟》不是纪录片，但由于一切都动用真家伙，所以比纪录片还真实。
这部片子拍了四年一直杀不了青，20实际福克斯跟赫尔佐格说，要不这个项目取消算了。
赫尔佐格惊讶地望着这个人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是要跟这部电影共存亡的。终止这部电影？除非让我死掉。”
有任何危险，他都是自己先上。拍吃蛆的时候他自己先吃。然后对贝尔说，你吃蛆吃到不想吃了，做个手势，我再停下拍。结果贝尔太专注了，吃了七八分钟。然后大骂，怎么还让我吃！
了拍海豹冰层下的叫声，他让女科学家贴着冰倾听，耳朵冻上了。
为何猩猩不骑着羚羊去看夕阳？他带着这样的几个问题去拍了这部自然风景纪录片–在世界的尽头相遇。
《在世界尽头的相遇》里有一只跟其他企鹅背道而驰的企鹅。虽然知道离群必死，但它义无反顾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Every man should pull a boat over a mountain once in his life.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至少应该有一次，拖船过山。
“The world reveals itself to those who travel on foot”. Werner Herzog.
世界向徒步旅行的人展现。
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阅读，是他对于电影制作者的建议。
为什么要去南极，为什么要拍一部《灰熊人》电影？原因是讲故事带来的单纯喜悦。它在声声催我。
赫尔佐格讲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怎样打破僵局采访。
拍蓝色太空的时候，他跟一群宇航员坐在一起。
大家还没熟络，都尴尬着呢。
赫尔佐格说：我12岁的时候，在德国老家，给人打工，挤牛奶。所以我一看就知道谁会挤牛奶。
他指着其中一个宇航员，你。
全场爆笑。大家说，神了！你猜对了！
赫尔佐格说，事后我一身冷汗，万一猜错，这场对话就砸了。
有时候需要冒一点点险
到秘鲁拍陆上行舟，两国打仗，士兵拿枪驱逐他。
他说，我是你们政府邀请来拍电影的。我有文件。
士兵说：文件呢？
他说，明天带给你。
次日，拿来了利马发来的总统亲笔签名的介绍信。
在他的大师课上，讲到这里，赫尔佐格顿了一顿说：
当然是假的。
I’m a very professional man. I’m not out for the experience of adventure.
我是一个职业人士。我可不是出来体验探险的。
我们放映了四部赫尔佐格电影的片段：《凝视深渊》、《灰熊人》、《白钻石》、《在世界的尽头相遇》。
在纪录片《白钻石》里，最让我感动的，不是赫尔佐格，不是那个造飞船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当地的土著人马克·安东尼。
他看着白气球，忽然悠悠地说：
That is a beautiful view. It has a sunset and there is the balloon just floating around aimlessly. Yeah, it’s beautiful. It’s just fantastic. I’m so fortunate enough to witness something of a gem. I’m a miner mostly, and this is like a diamond. Nice big diamond. Yeah, I love this. This is cool. This is real cool. There is this big white diamond just floating around in the sunrise. It’s good.
这个风景很美。你看，有夕阳，有浮起来的气球。嗯，这很美。这很神奇。我幸运地见证了这一切。我多数时候是个矿工，但是它像一颗白钻石。很大很美的白钻石。嗯。我喜欢这个。这很酷，真的很酷。这个巨大的白钻石漂浮在夕阳上。这很好。
这个自称叫马克·安东尼的土著人继续说：
Wow, I would like to use this craft to fly up to them, yeah. Even if it takes a whole year, months. I would love to have this craft to fly to them. Maybe land on the rooftop, give them a surprise. Yeah, it would be beautiful there, for me to be in the aircraft early in the morning. There is Marc Yhap at their doorstep saying, ‘Hello, good morning.’
我把这献给我的母亲，她在西班牙某个地方。喔，我驾驶这个飞船去找她，嗯，是的。即便是花掉整年，整月。我喜爱这艘船飞向他们。也许会落在树顶上，给他们一个惊喜。是的，这回非常非常美。如果我在一个早晨到达。这就是我，马克·安东尼来到她的门口，说：“哈啰，早上好。”
后来，赫尔佐格邀请他坐了一趟飞船，猜他怎么说吗？
It’s beautiful up there. Flying around. I should’ve had my rooster here with me for the world to see. His name is Red. He has five wives, five hens. So, I get five eggs every morning. Yeah, my rooster’s good.
那边太美了，飞过去。我应该带着我的大公鸡来到这里，一起看世界。它名叫红。他有五个老婆，五只母鸡。所以，我每天早晨都会有五个鸡蛋。嗯是的，我的公鸡是好的。
On this pleasant morning I’m about to fly, and surely I would like to take my rooster with me, but he’s somewhere around. I would like to take him on this flight.
在这个美好的早晨我准备起飞，真的我愿意带着我的公鸡一起。但是它在某个地方晃荡。我愿意带着它一起飞行。
Werner Herzog: Why your rooster?
赫尔佐格：为什么要带上你的公鸡。
Marc Anthony Yhap: Oh, my rooster means so much to me. Early in the morning at 5:30 he crows and then he crows again when there is some change in weather patterns. He’s such a lovely guy, my rooster. I would like to take him with me on this voyage. First flight, me in this lovely balloon, this creation.
我的公鸡对我意味着太多。早晨五点半，他打鸣，如果天气有变化，他就再打鸣。这是一个可爱的家伙，我的公鸡。我应该带着他一起踏上这个旅程。第一次起飞，我在可爱的气球里，在这个创造之中。
《凝视深渊》中，刚开始有个牧师，就是死刑犯临死前忏悔的牧师，匆匆赶来，讲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上帝啊生命啊，等等。他忽然讲到自己打高尔夫球，遇到了松鼠。赫尔佐格抓住时机，让他描述松鼠。牧师讲了：高尔夫球车差点压到松鼠，幸亏他刹车。讲到这里，牧师动情了。他说，有些生命被剥夺，他可以干预和阻止，但是有些，却不能。说着，留下了泪。
面对一个凶手的父亲（也在服刑），赫尔佐格采访他，并且抓住了一个细节。这个父亲跟他儿子是同时坐在一个囚车里，戴着同一副手铐，收监的。赫尔佐格让他描述当时的感受。这个父亲，心彻底地融化了。
想不到，我的宝贝，居然以这种方式跟我坐在一起。我真是失败，我是垃圾，我……
事后，不面对镜头了。这位父亲感谢了赫尔佐格，说他，这一幕从来没对人倾诉过，说出来，一块石头落了地。
《白钻石》的男主角，一个飞艇设计师，在若干年以前，目击了摄影师从他设计的飞艇上坠地身亡。但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整个过程。赫尔佐格，把他领到水边，请他讲当时的经历。为了消除摄影师的疑虑，他只带了自己12岁的儿子。
于是有了一场难忘的叙述。
在《灰熊人》里，拍摄了两个科学家，被熊给吃掉的悲剧故事。这里面有一盘录像带，是事发的事后，录下了死者被熊吞吃的全过程音频。赫尔佐格是怎样利用这盘可怕的录像带的。
放出来？那是中国导演。
他是这样处理的。他让死者的前女友（也是保留这个录像带的人），放给他听。他带着耳机，只拍下半张脸。他听的时侯，我们通过这个女人的面部表情，感知到了赫尔佐格脸色的可怕。
听完，赫尔佐格放下耳机说：
你永远永远不要听这个录像带。
人性的光辉在这一刻体现。
我想起了中国导演的种种不堪与残忍。
在一部叫做《书记》的纪录片中，导演利用当事人的信任，偷偷录下了一位书记跟秘书商量退赃的录音，剪辑在片子里。
无耻之尤！
电影史将记住这个无耻的黑屏画面。
那位同学说，这个导演参与反腐，举报贪官不是很好吗？
好个屁。
这个叫周浩的导演是在当事人已经被抓起来之后，才剪辑的这部纪录片。并且落井下石地把这段退赃录音放了进去。
当一个人允许你这样拍他的时候，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不应当出卖他。
再看看赫尔佐格的优雅，体面。
《白钻石》里，当地印第安人把瀑布下面的一个神秘山洞当作神圣之所。
赫尔佐格的团队，潜入洞中，拍下了一切。
但是赫尔佐格说，我们绝不公布这些录像，也绝不告诉印第安人洞里到底有什么。
让美丽的神话，永远保持美丽和神秘。
这才是一个体面人应该干的事。
中国的纪录片很多是垃圾，就因为导演是垃圾。
四、不可思议的《阿尔法围棋》
接下来给大家讲讲《阿尔法围棋》。
《阿尔法围棋》是近年来我最喜欢的一部纪录片，喜欢原因有三：
- 我是那个为李世石的胜利喜极而泣的人。
- 片子讲了人机五局对弈1：4告负的故事，故事很单一，围棋和AI又是静态的，用影像讲故事难度极大，且看它如何保持叙事的紧张性。
- 围棋、人工智能对于大众很难解释清楚，极易陷入知识的诅咒，就是以己度人，想当然地认为观众懂了，实则陷入了自己知识的魔咒。但是本片讲得洒脱倜傥，以动制静，把李世石拍出了古希腊悲剧英雄的气质。而他的对立面不是坏蛋，而是充满善意的同类。这种复杂化矛盾，保证了故事始终紧张好看。
尤其要赞的是剧中的叙述人樊麾，充当了非虚构叙事中的“驴子”的角色，虽然他不是主角，而且英语简单，语法错误不少，但是每一句都说到点子上。他语言的简单性，冲淡了题材和主题的复杂性，为一个深奥的纪录片带来了喜剧的释放。
这部片子，把高深的围棋，以及把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理论，拍得浅显易懂，荡气回肠。
值得一看再看。
最后给大家放映了蔡国强《天梯》的片段。
当蔡国强完成了天梯这个作品，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年迈的奶奶，当人们在黎明中看到天上的天梯渐渐灰飞烟灭，每个人都带着满足和遗憾起身，离开教室。
人这一辈子，至少有一次，要把一艘船拖过高山。
至少有一次，要打败一个阿尔法围棋一样看似不可能打败的敌人。
至少有一次，要制造一条天梯，连接天上与地下。
人这一辈子，要永远记着：活出意义来。
这就是纪录片教给我们的一切。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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